2007年7月10日 星期二

投遞聯合報文學獎小說 - 言靈


言靈

「言靈一詞出自日本,指語言所具有的力量。
日本人相信,話一旦說出口,必會藉著言靈產生具體的效果。」



對學生來說,在炎熱的夏天上學是件痛苦的事,尤其經過三年級教室,迎面吹來冷氣機排放的熱風,更容易讓人熱得火冒三丈。
雅文站在洗手檯前,以溼紙巾反覆擦拭手臂,感覺似乎無法降低體溫,他打開水龍頭,捧起水直接往臉上潑去。
「哇,好豪邁!」
剛好經過的蓉嘉瞪大眼,抽出面紙,遞給臉頰上佈滿水痕的雅文。
「謝啦,剛剛才想到我沒帶面紙出來。」洗過臉,雅文似乎暢快許多。「對了,教務處好像廣播各社社長去開會,有事嗎?」
「說是這週開始,要準備製作校慶的蛋糕。」
蓉嘉與雅文一年級時因為加入美術社而認識,彼此的個性投緣,再加上都熱愛藝術,因此很快成為感情要好的朋友。去年升上二年級,前任社長指定蓉嘉為下任社長,負責處理社團的大小事務。
「已經到這個時間啊。」
「是啊,距離校慶還有一個月半,差不多要開始動工。」
「前年是『水果』,去年是『巧克力』,今年想做什麼?」
每年舉辦校慶,教務處都會委託美術社製作兩公尺高的蛋糕,基本底座由木工訂製,架好模型後,上頭的裝飾便由美術社負責。國三時雅文曾趁校慶時來學校參觀,當時就對放在校門口展示的蛋糕印象深刻。
去年順利考進學校後,雅文便曾參予上屆的蛋糕製作,完成看起來可口誘人的巧克力蛋糕,對那時的回憶他仍記憶猶新,也很期待能夠再次製作。
「提拉米蘇?」
「我覺得不好,提拉米蘇的肌理很平,沒辦法做的很花俏。」
「千層蛋糕?」
「這個好,可是千層蛋糕一般是方的,可以請木工改做方形嗎?」
「不行,主任說一定要是圓的,擺在門口才顯眼。算了,下午社團時間再一起腦力激盪吧,說不定可以有不錯的構想。糟糕!午休了,我先回去,下午再聊!」
響亮的樂聲自擴音器傳出,蓉嘉吃了一驚,向雅文交代完後便立刻往自己班上跑去,深怕遲一些就會被風紀股長登記。而眼見自己班上的風紀股長已站上講台,雅文也趕緊回坐位上坐好,他淨空桌面,將頭枕在手臂上,想到下午就可以去社團教室,忍不住露出微笑。

「哇!好涼。」
打開社團教室的門,迎面而來的冰涼空氣舒服地讓雅文瞇起眼。
美術社教室和其他社團不同,一般社團都是在二年級的教室進行,但美術社卻是在無人使用且有兩間教室大的空教室裡上課。教室的空間寬敞,還有齊全的美術用具,然而對社員來說,值得高興的並不是齊全的設備,而是教室裡的大型冷氣機。
第一次發現冷氣機的時候,社員們都欣喜若狂,暗自期待夏天的到來,待天氣開始變熱,他們便迫不及待地開啟,在悶熱的夏日裡盡情享受。
走進教室後,一股熟悉的淡香突然飄進雅文的鼻子。
「怡珊,阿德來了吧,人呢?」
左顧右盼一會,雅文向坐在一旁的怡珊問道。他口中的阿德是社團的指導老師,也是蓉嘉找來協助指導社團活動的朋友。
「好像在小房間。」怡珊往後方比了比,隨即皺起眉。「奇怪,你怎麼知道他來了?」
由於阿德還是研究生,碰巧課程的下課時間是美術社的上課時間,因此每次總會遲到半小時,由於這件事社員都曉得,所以對剛進教室就知道阿德已經來了的雅文,怡珊感到十分意外。
「嘿嘿,秘密。」
笑了笑,雅文往教室後方擺放石膏像的小房間走去,拉開分隔教室與小房間的布幔,果然在裡頭找到阿德,並如預料中聞到更加濃郁的恬淡香味。
「阿德,今天這麼早到。」
「對啊,下午的課調開了。」
黑色上衣與深藍色牛仔褲,耳廓旁一連串的醒目耳環,不認識的人若只看阿德的外表,一定會誤以為他是玩樂團的人。
雖然眼前這人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,但他其實是美研所的高材生。雅文曾在蓉嘉的強烈邀約下去參觀阿德的畫展,為作品的強烈用色、多重意念深深吸引,因此當他們討論要找誰做指導老師時,雅文二話不說立刻推薦阿德。
「阿德,你來之前有抽菸對吧?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因為香水味啊,你都是用香水來掩蓋衣服上的煙味對吧?」得意洋洋地秀出自己的推理,下一刻雅文雙手叉腰、佯裝生氣地開罵。「抽菸很不好,跟你說多少次了。」
由於雅文的喉嚨敏感,討厭煙味,因此得知阿德有抽菸習慣後,便三不五時纏著阿德,想說服他戒煙。
「小姐,我沒有在這裡抽,不用那麼嚴吧?」
「可是我還是有聞到菸味,不管,抽菸本來就不好。」
兩人你來我往的爭執著,雖然擺出一副潑婦罵街的架勢,但雅文並不是真的為抽菸的事生氣,而是想藉這件事來故意煩鬧阿德,以掩飾心中對阿德的好感。其實除了阿德的作品,雅文對這個風趣又充滿自信的大男生有著微妙的情愫,但要像個小女人般地扮嬌弱,他又覺得很彆扭,因此決定用不同的方式讓阿德來理睬他。
「你們兩個好吵!」從布幔後探出頭,蓉嘉指指外面。「出去吧,我要宣布蛋糕的事。」
「哼,走著瞧。」
「救命啊!你就讓我抽好不好?」
阿德苦著一張臉哀求,雅文的回應是對他扮了個鬼臉。
「同學,上課啦!坐在後面的同學通通往前移動,我有事要宣佈。」
回到教室,雅文拉開怡珊旁邊的椅子。
「你找阿德做什麼?」
「做好玩的事。」雅文調皮的笑著。
「什麼意思?」
「安靜!不要說話!一年級就加入的社員應該都知道,每年校慶我們社團都會幫學校做蛋糕模型,在校門口展示,今年校慶是五月中旬,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,我們要設計好蛋糕,並把成品做出來。」略微停頓一會,蓉嘉繼續說明。「蛋糕設計好後,教務處會找木工來做蛋糕的基座,等木工完工,我們就可以開始做蛋糕的裝飾,因此從今天起我們暫停上課,阿德也暫時不會來。現在就先來討論要做什麼蛋糕。」
「社長,有沒有參考資料?」一年級的社員發問。
蓉嘉早料到有人會提出這個問題,將去年的相本拿出,交給社員傳閱。
「去年是做成像巧克力蛋糕的感覺,前年則是水果蛋糕,所以大家多發揮想像力,至少不可以和前兩年同樣主題。來!請提議。」
本來仍可聽到少許交談聲的教室,此刻突然一片安靜,蓉嘉的視線在社員身上打轉一會後,落在雅文身上。
「雅文,覺得呢?」
「提拉米蘇如何?」一時之間沒有想法,又無法不回答,雅文只好硬著頭皮拿先前蓉嘉的提議來搪塞。
「恩…不行。而且我記得好像有人說,提拉米蘇的肌理很平,沒辦法做的很花俏。」蓉嘉揚起眉,對雅文露出微笑,但眼中卻傳來顯而易懂的訊息:誰叫你拿我講過的來回答?
「蓉嘉好像再瞪你耶。」身體微微傾向雅文,怡珊困惑地說道。
「是啊,好像是。」
「如果都沒有人提,我就用點名的了。」
一聽到這句話,每個人立刻正襟危坐,就怕被點到的是自己。但因為剛才已回答過,雅文反倒有閒情逸致,悠哉地巡視會是哪個倒楣鬼被叫到,看著身旁假裝研究照片的怡珊,他興起惡作劇的念頭。
「林怡珊。」
「幹麻啦,噓。」偏過頭瞪著雅文,怡珊將食指豎在嘴邊,但下一秒,他的名字卻被另一人點到。
「林怡珊。」
從點名簿上隨便找了個名字,蓉嘉往台下一看,只見怡珊一臉不敢置信地回看他。
「用氣球來裝飾如何?底層弄的簡單一點,蛋糕上裝飾的華麗一點,然後再加上很多很多的氣球。」比手畫腳地在空氣中描繪臨時的構想,怡珊顯得很狼狽。
「用氣球嗎?這個不錯,很好。接下來換…」
見蓉嘉滿意的找下一個人,怡珊鬆了口氣,接著轉過頭火大地勒住雅文的脖子。「你這個烏鴉嘴,已經是第二次了!第二次被妳這麼一叫就害我被點到!」
「輕點,我哪知道這麼準?」使力扳開纏在脖子上的手,雅文委屈地嘟起嘴,露出無辜的表情。
「少來,麻煩你下次換人,敢再叫我的名字,就等著被我拖去廁所扁。」氣呼呼地把拳頭送到雅文鼻子前,怡珊十分認真地撂下狠話。
「好啦,對不起。」堆起笑容安撫被陷害成功的朋友,雅文一邊軟語陪罪,一邊思索著這個發生在他身邊的奇妙事情。
雅文是個運氣很糟的人,自有記憶以來,他從沒抽過大獎、沒刮中樂透,就連統一發票,十六年來也只中過三次,三次都是對中兩百元。或許老天想補償他,一方面給了雅文不好的運氣,一方面也給了他奇妙的力量,讓他常常一開口,事情就如同所說一般成真。
先前也有類似的情況,老師在上課抽點,雅文叫著別人的名字,那個人下一秒就被點到。這種情形發生的機率之高,常讓雅文嘖嘖稱奇。

兩週之後,蛋糕的製作終於開始。
綜合社員提供的意見,蛋糕共分三層,以米黃色為基調,各層以橙黃等色系做出的圖樣點綴側邊,最後再以彩帶及氣球做最後裝飾。由於木工已完成蛋糕的基座,待採購完製作的材料和用具後,社員就可以開始動工,因此傍晚時分,做為社團代表的蓉嘉與雅文在師大門口和阿德會合,準備一起採購。
「呦,阿德,新把的美眉嗎?」
剛走進美術用品店,熟識的店員立刻走向前和阿德開起玩笑。
「什麼新美眉,是學生啦!等等要算我折扣喔。」
「那當然,我都給你七折優待耶。」
「謝啦!先挑用品去,晚點聊。」
寒暄完,阿德領著兩人往店裡走去,再各自散開尋找要購買的材料。
走到美術用品店的窗戶旁,阿德摸出口袋的菸盒。
「天啊,你不會想在室內抽吧?」尾隨阿德的腳步,跟在後頭的雅文出聲問道。
「這間店的老闆是我朋友,他說我想抽就抽,別客氣。」
「可是這樣很沒品耶。」
「天啊,你不只很煩,還很囉嗦。」
「什麼嘛,這叫做關心耶。」
「謝謝你的好意,心領了。」
「不管,總之我討厭菸味,你不可以抽。」搶走打火機,雅文蠻橫地說道。
「雅文,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,很煩耶。幫你們上課的時候我可以不抽,但除此之外我想怎樣是我的事,你不喜歡可以去別的地方。」受不了雅文的專制,阿德正色說道,語氣裡蘊含濃濃的不耐與厭倦。
雖然早料到自己這麼纏人的舉動必會引起阿德的反感,但親耳聽到阿德的話後,惱火與不甘還是在雅文心裡燃起,他氣的回口。「那就隨你便,抽菸抽到死算了,最好被車撞!也不想會帶給別人多少困擾,抽菸那麼有趣嗎?不抽會死啊。」
話一說出口,雅文立刻後悔,想起先前怡珊的情形,他感到一絲不安,可是在看到阿德不以為然的神情後,他迅速甩開僅剩的理智,武裝起自己,想用盡辦法保護自己、傷害阿德。
搖搖頭不想再多說什麼,阿德轉身走向櫃台,丟下雅文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。落寞地看著離去的背影,雅文紅了眼眶,雙手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難過,微微顫抖著。
喜歡一個人很簡單,但是要怎麼讓他也喜歡自己,他不懂。
抬起頭深呼吸,雅文努力地不讓眼淚掉出來。
「蓉嘉,不好意思,我有事要先回家,剩下的材料就麻煩你。」走向正在挑選噴漆的蓉嘉,雅文低頭悶聲說道。
「什麼?我沒聽清楚。」
「我要先回去了,剩下的東西麻煩你。」
將臉抬起,雅文清了清喉嚨,迅速向蓉嘉交代,說完,他很快地轉身離開,不想給蓉嘉詢問她鼻頭泛紅的機會。

那天之後,雅文不再主動提起阿德,蓉嘉似乎也明白,因此並未追問那晚的事,只是領著社員埋首趕工,加快製作的腳步。
到了校慶前夕,兩人放學後留在社團教室做最後的收尾。
「明天阿德會來嗎?」將氣打進汽球裡,雅文突然開口。
「不曉得,我有傳簡訊給他,可是他還沒回我。這陣子社團太忙,我已經有段時間沒去畫室露臉,而且那天你們弄得那麼僵,我也很尷尬。」
停下手邊的動作,雅文低聲為自己辯解。「我的確有錯再先,可是那時候我完全下不了台,場面才會弄得那麼難看。」
「我大概猜的出來,不過既然你知道不對的是你,還是趁早和他道個歉吧,不然以後再見面就更難開口。」
「我知道,我也有打算,所以才問他明天會不會來。」
「如果他不能來就打給他囉,或許不要面對面,反而更好開口。」
看著好友,儘管已下定決心要道歉,不安還是佔滿雅文的思緒,晚上甚至因此失眠,就這樣,他睜著眼迎接隔天校慶的到來。
早上典禮結束,趁各班陸續走回教室的同時,雅文先脫隊離開跑到社團教室。發現門沒上鎖後,他推開門走進教室,打開電燈,聞到一股熟悉淡香。
「阿德?」阿德是不是和蓉嘉拿鑰匙,先來社團了?
詫異阿德的早到,雅文鼓起勇氣往後方的小房間走去。
「阿德,你在吧?」終究沒膽和阿德面對面說話,隔著步幔,雅文低聲道歉。「我知道那天我說得太過份了,我也曉得我這樣真的很煩人,對不起…」
話還沒說完,蓉嘉的聲音自他背後傳來。
「雅文,你在這裡做什麼?」
「蓉嘉?你怎麼在這?來和阿德拿鑰匙嗎?」
「你在說什麼啊?」
「你不是把鑰匙給阿德,讓他開門進來嗎?」
「沒有啊,門是我開的,他也不可能這麼早到。」
「可是…」
仔細想想,現在才九點多,阿德的確不可能這麼早到,但為什麼…他的確聞到阿德平常擦的香水啊!
不死心地拉開布幔,裡頭果然空無一人。
「對吧?」
疑惑地回到教室,等到下午社團發表正式開始,雅文再度回到美術社等待阿德的出現。

「…是什麼時候的事?為什麼沒有人跟我說?我會,他家在哪?那裡我知道,等等我就過去,先這樣。」
在社團教室發呆好一會,雅文被蓉嘉講電話的焦躁語氣引起注意,等電話結束,他向一臉凝重的蓉嘉問道。「怎麼了?」
「…阿德上禮拜走了。」
走去哪?
尚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,雅文茫然的看著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的蓉嘉。
「他上禮拜出車禍,已經走了。」
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雅文愣住,他睜大眼,下意識地抗拒。
騙人的吧?他剛剛才聞到阿德的香水味,怎麼可能阿德上禮拜過世?不可能!這是開玩笑吧?
在理智接受事實前,身體先有了反應。雙眼傳來一陣痠澀感,還來不及意會,淚水已滑出眼眶。丟下蓉嘉,雅文快步走進廁所,站在洗手檯前,透過鏡子,他看到雙眼泛紅的自己,喉嚨傳來一聲悲鳴,再也克制不了,他蹲在地上哭泣。
「這怎麼可能…」
雙手環抱身體,指甲深陷手臂中,雅文無法接受事實,拼命想否定。回想著最後一次的見面,他突然愣住,在他口不擇言的時候,好像說了什麼。
那就隨你便,抽菸抽到死算了,最好被車撞!
打了個冷顫,雅文覺得體溫瞬間降低好幾度。
阿德死於車禍…他說阿德最好被車撞…是他…是他害的…他害死阿德!
「不!」

「言靈一詞出自日本,指語言所具有的力量。日本人相信,話一旦說出口,必會藉著言靈產生具體的效果。」
多年後,雅文偶然在介紹日本文化的書上讀到這段文字,當時他只想著,如果更早了解這個辭彙的意義、更認真看待,是否一切都會不一樣?

校慶結束的那天下午,蓉嘉帶著社員一同前去阿德家上香祭拜,在靈堂前,雅文的眼淚始終無法停止,愧疚與自責讓他無法正視靈堂上的遺像。儘管在心中說了幾百次對不起,可能害死阿德的罪惡感依舊強烈,雖然他不是開車的人,但他卻覺得自己與那人一樣,都是奪走阿德生命、帶給他親友痛苦的元凶。他無法原諒自己。
「蓉嘉,我也是害死阿德的人。」
幾天過後,聽說雅文生重病、無法上課,蓉嘉專程前去探望。眼見平時開朗的好友一臉憔悴,蓉嘉十分擔心,一番追問後,雅文終於說出藏在心裡的秘密。
「我和害死阿德的人有什麼分別,沒有人可以證明嗎?天啊,我為什麼要那樣說…」再多的懊悔也無法挽回他所犯下的錯,淚水很快再度盈滿雅文紅腫的眼。
安撫哭泣的好友,蓉嘉沉默了一會。
「既然知道錯了,就不要再自責,或許阿德命中注定要離我們而去,所以才會發生那場車禍,如果他命中注定不該死,就算出車禍他也還是會活下來。」
命中註定…是這樣嗎?他可以這樣想嗎?
閉上眼,眼淚又開始掉落,不同的是,壓在心裡的重量似乎輕了一點。
傷痛會被撫平,終有一天,他可以雲淡風輕的提起這段往事,但背負在肩上的罪惡卻會跟著他一輩子。
只要還記得阿德,他就不會忘掉曾犯的錯。
只要還記得阿德,他就不會再隨便開口說出那樣的話。
再也不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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